2021-11-16 20:11:06
自小,我就习惯了父亲不在身边的日子,以为那是生活本来的样子。
所以,在乡下的我们母子,得知父亲从大城市回家,总是会很高兴。对我而言,意味着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带给我,然后可以在小伙伴面前得意一番。那些动物饼干,或者是有“打仗”内容的图书,会让我在梦里都笑着。父亲,就是我的远方,是适度时候就能回家的候鸟。
再大一些,我就可以代笔写信了。父亲常写信回来,每当父亲来信,母亲总让我读,不认识的字就教我,复信也是我代笔的,母亲边做家务边口述着让我写上。亲爱的爸爸,是那时最为熟悉的用词。每次写信,总是让我想起,也提醒我还有一个亲人在外地。爸爸要回来了,母亲便要我去垄里的水圳里弄点鱼、泥鳅什么的,因为爸爸特爱吃。父亲,就是一个在外面闯荡的男人,像堂前的飞燕,帮家里添置这添置那的,让家人过得很舒适。
有时候,我也会主动想起父亲来。走人家的时候,小伙伴可以骑在爸爸的肩膀上,高高的,像威武的坦克,所向披靡。走在地上的我,一定会想起父亲,如果父亲在,自己也能“骑高马”,也会很神气。门前的池塘,是我们夏天的好去处,跳入水中的凉爽感,手脚击打水面形成的浪花和哗啦哗啦的声音,对我而言是极具诱惑的。可是,母亲一再交待,不许玩水,还特意强调,我的长兄就是幼年时淹死的,如果长兄健在,估计就不会生下我了。但是,我内心却很向往去“洗冷水澡”的。如果父亲在,一定会带着我下水,母亲也不至于每天提心吊胆了。
随着年龄大起来,男孩子玩水的天性,使得我会瞒着母亲去“洗冷水澡”。母亲也有办法鉴定我是否玩水,那时候,少不得皮肉受苦。渐渐地,母亲放宽了要求,让我“洗冷水澡”时,一定要跟本村的大人一起,但江边与水库是一定不能去的。实际上,只允许在家门口的池塘里玩水了。
直到那年发大水,我才瞬间长大了。
那一年,长时间的大雨,把大人们的脸浇得阴郁起来,似乎预感到了某种不祥。池塘里的水浑浊且明显高涨起来,田里的插秧,也被水泡了起来;房屋上的瓦,被各种来风掀动,以至有些部位会出现漏雨,于是用桶子盆子去接水,叮叮当当的使房屋顿时热闹起来。
一天晚上,狂风暴雨肆虐着,门窗也被吹打得吱吱作响。我和母亲在这样的“催眠曲”中安睡。不知什么时候,感觉屋外动静很大,除却呼呼的风声与哗哗的雨声之外,似乎有人在喊着什么,还有生产队出工收工时才听得到的哨声。我以为在梦着什么。母亲早己起床,见我醒来,说发大水了,垅里的房屋被水淹了,可能已经倒了些屋,你也起床吧,到山坳上的人家去避一避。
从母亲严肃的脸上,我感觉到事态的严重。因为,母亲的为人向来乐观大度,尽管父亲远在城里工作,但家里的事从来没让她皱过眉。对我这个她中年得的独子,更是倍加呵护,早上任我睡懒觉,边做家务边唱歌似地叫唤着我,让我起床。像这样深更半夜让我起床,除了在最为干旱那一年,半夜叫醒我跟她去井里挑水之外,再没有过。
我起了床,跟母亲到门口看。外面是漆黑一片,风呼雨啸夹杂着轰然的水声,母亲说,又倒了一栋房子。又说,大水离我家屋基不远,已经淹到了石阶了,让我自己去山坳上的人家去,而她自己留在家里收拾一下再去。
我隐约觉得,母亲的收拾一下是个托词,于是说,要去就一起去,要不我也不去。母亲却显出生气的样子,安慰我说,我家的房屋是红砖地基,比别人家土砖地基耐水结实,不会轻易倒的,而且,水还没淹上来呢。我则犯了倔,平时母亲就比较迁就我,此时我更是有依不饶,横竖不肯独自出门。母亲这次却似乎真的很生气,强行把斗笠蓑衣都穿戴到了我的身上,防风的马灯塞到我手里,把我扯到了门口推我出去。可我的脚却象灌了铅,又跟地胶上了似的,推一步挪一步,就站在屋檐下不肯走。母亲生气地说我不懂事,只会让她操心。任她怎样说,我都没有走开。直到后来,生产队长来了,才把我和母亲强行要求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。母亲才收拾好一个大包袱,锁好门,恋恋不舍地离开风雨吹打中的家。
天亮了,我们在山坳上,才可以看到了这次发大水的恐怖。山坳下的垅里整个白茫茫的一片,浑浊的水在肆虐地咆哮,曾经的庄稼地全都在水下了;那些充满生气的房屋,更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了似的,只能凭着印象和树的特点来判断,那是谁谁的家;原来村前的那条小河,已找不到踪迹,它已迅速膨胀成汪洋大海了似的。
面对这一夜之间的突变,我只能是目瞪口呆。这才知道,什么是灾难。
我的家没有被淹着,水势开始减退,我与母亲重又回到了家。但是,母亲却总在人前夸我,说我那夜真懂事,长大了,像个小男子汉。这话,让我想起了父亲,一个男子汉。那一年,我十岁。
40多年过去,如今,一旦说起童年,我一准会想起老家,想起母亲;或者说,一说起母亲,往往会想起自己在乡下的童年。那是因为,十岁多的时候,我离开了乡下的老家,去了大城市父亲那里念书,之后就留在了城市的缘故。
在城市,我很茫然,不知道父母为什么把我丢在这里。或许是为了让我好好读书,将来有出息;或许是让我体验大城市里的冰棒、楼房、洋气的人。实际上,我就读的小学,只是一个村办小学,初中时,起先也是一所区办的学校,一个学期之后,父亲才把我转入市三中。估计父亲为了我的读书,也是费尽周折的。
此时,我又开始惦记着乡下的母亲了。母亲一个人在乡下,出工,做家务,既要烧柴火又要炒菜,没有人做帮手怎么办,干旱一个人下井担水怎么办,再发大水怎么办。此后,教我给父亲写信的母亲,变成了我写信的对象。母亲的来信,总是说一切都好,我也就没什么牵挂了。我也相信,母亲是那么地智慧泼辣,一定是很好的。还有一种特别的时刻会让我想起在家乡的母亲,那就是父亲的拳头、皮鞋,让我特别怀想母亲温暖的怀抱。
没有女人的家,父子之间好像缺少了一个缓冲地带,或者说两座山之间没有柔软的河流连着。父子之间很是刚性地对峙着,很少有话语的交流。每天每天,除了下班回家称呼两次“爸爸”,中午一次,晚上一次,再无多的话说,要说那便是父亲的训斥了。
每天他弄饭做菜,我拖地抹桌,吃饭时他坐东朝西我坐西朝东,他夹素菜我夹荤菜他夹荤菜我夹素菜,他看新闻联播我看文艺相声电视剧;他睡觉养神我看书习字,相安无事。
从此以后,我和母亲只有寒暑假时才能见面。
暑假最好,可以去村前小河玩水,可以在夜晚看电影或捉迷藏,即使是“双抢”忙碌的时节,我在水田里飞快地插秧,也没有觉得疲劳,反而觉得比赛一样刺激开心。寒假最好,基本是农闲了,大家都在家里打牌,打闲讲,家里木阁楼上的花生黄豆,可以任我享用。还有过年,放鞭炮,穿新衣,走人家,都是我喜欢的事。跟母亲在乡下的生活,总是那么心情舒畅。
但是,分别总是会悄悄来临,美好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。很快,我又会由一个乡村飞天蜈蚣,变成城里的笼中小兽。
有一年暑假,我踏上故土,来到家时见门已锁,就在门外等。很快有人告诉我母亲回了,我忙迎上去,欣喜地叫唤着。母亲头上包着一条褐色的头巾,身上是蓝布衣,手挎竹篮,表情并不是十分的高兴,同时我也发现,母亲老了。当时我的心隐隐地作疼,母亲本是极乐观的,总有说不完的故事和笑话,如今却难得笑一次。现在想起来,可能母亲那时已是病魔缠身了。
我没有觉得母亲病了,我眼里的母亲从来都是风风火火、健健康康、快快乐乐的。我依旧满世界的飞,召集玩伴做游戏。母亲也会问及我的学习,问及我和父亲的相处,我都是轻描淡写地当成乡村习以为常的打闲讲了,敷衍几句,内心还是想着玩耍的事。跟母亲在一起的日子真快,就是快。假期满了,母亲为我打好行礼,送我到镇上的汽车站。每次分别,我还是会有一种离愁别绪,舍不得离开母亲,或者也舍不得离开家乡的玩伴。车来了,我望着母亲憔悴的脸,真想说一句话:让我留下。可我什么也没说,默默提着行礼上了车。
汽车沉重地发动了引擎,慢慢地启动了。我看着车窗外的母亲,孤零零地站在那里,向我举起了手,挥手告别,脸上没有表情,眼睛却很深沉、哀怨。车子往前走,我的眼睛却一直回望着。直到母亲举着手的身影越来越小,直到母亲不见了。我想到,烈日下,母亲慢慢地孤伶伶地走回村子;我想到空荡荡的四间屋里,母亲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,泪,便在脸上奔泻。这次,我似乎懂事了一点;或者是看到母亲的表情没有往常那样明朗,而是阴沉沉的,让我预感到什么不祥。
开学不久,收到母亲的信:今天天晴,我到镇医院看病,朱老医师不开单方,可别是癌……顿时,我的脑袋“嗡”地一声,“癌症”字样的东西在我脑海里直翻腾,感觉天旋地转。
过了些日子,母亲来城里了,脸色很不好,对我也没有往日的笑容和爱抚,而是心事重重。母亲是来治病的,我那风风火火、健健康康、快快乐乐的母亲不见了。母亲住院了。我在学校时时刻刻都想着重病的母亲。三个月后的一天,班主任老师把我叫出去,说刚才来了电话,母亲病危,要我赶快回去。赶到医院时,母亲进了“急救室”,鼻孔插着输氧管。就在这天晚上,母亲走了,我十三岁。
这样,父亲与母亲的距离更加遥远了,隔了阴阳。从父亲的日记中,可以读到父亲的悲戚。
每天的餐桌上,父亲会摆上一双碗筷,我知道,那是母亲的。吃饭的时候,母亲就在我们身边,变得更加近了。
母亲去世32年之后,85岁的父亲葬在母亲身旁,就在家乡的山坳上。我的聚少离多的父亲母亲,终于可以厮守在一起了。父亲走的时候很是安详,仿佛盼着这一天似的,让我知道了什么是“视死如归”。
如今,父亲母亲在一起了,唯有我还在大城市里生活着。我时常回去看望父亲母亲,如今交通方便,我也有自己的私家车,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家乡。
我住在侄儿家里,是因为一种内心的情结,我儿时生活的老屋,就在侄儿这里。我时常望着屋前的池塘,回想四十年前与母亲担水的情景,特别亲切。侄儿比我小三岁,是我儿时的玩伴,他说,小叔你小时候真的很调皮,你妈追你不到,你在这坪里满场飞。我实际上已经不记得自己儿时的样子,经他一说,我没有置疑,那场面当然只属于他们,我作为当事人自然看不到自己了。但是,我的眼前却出现了当年的这个场面。我对侄儿笑了笑,我知道这是一种满意的表达,谢谢他给了我一幅美丽的画面。
在房屋周边走走,思绪时常在穿越,儿时与母亲生活的气息,仿佛就在身边。四十年的时差,造成了一种奇异的感觉,我的眼前是当年的母子,而当年的母亲却在看着今天的我。近在眼前,却遥不可及。
坐在侄儿的房屋里,从镜子里感觉我的模样像极了父亲;恍惚中似乎是父亲坐在了这里,他的侄儿(我的堂兄)在陪着叔叔聊天。不知道在我的侄儿眼里,是否也有这种幻像。两代人,居然有着某些相似的场景,仿佛是生活的周而复始。
在家乡,我时刻感觉自己的父亲母亲就在身边,夜晚在房屋周遭散步,父母就像是陪伴我散步一样,什么都不说,却很温暖。我躺在床上,父亲母亲躺在山坳上,近在咫尺,没有了阴阳相隔。